有人問文殊菩薩:「你是不是文殊?」
他說:「如果我是文殊,就有兩個文殊了。如果我不是文殊,我就不是了。」
文殊菩薩外表冷漠、內心熱情、寓悲於智,他的教法凜冽,對中國人而言,或許少了點人情味;但,根器夠的話,此法門卻是最直接的。
發願訪文殊
記得初入佛門,讀到《維摩經》,敘述佛陀因維摩長者生病,欲派遣其弟子前去探病。但,座前十大弟子皆辭而不往,最後佛陀只好請出文殊菩薩。文殊銜命率眾入城問疾,引來與維摩相互酬酢應對之妙答,而留下「天女散花」、「不二法門」、「維摩一默」等千古絕唱、精采篇章。
彼時我即對這位文殊菩薩留下深刻印象,其後讀到《華嚴經》,寫到文殊菩薩代佛在南印度宣說佛法,而留下後人效法「善財五十三參」的遊學濫觴。
佛教著名的四大菩薩裡,文殊的造型與其他菩薩迥異:他右手持寶劍、左手捧經典、騎獅子座,象徵以活人劍斬煩惱魔,得般若智作獅子吼。
由於自己一直從事文字工作,因此奉文殊菩薩為本尊,並發願必至五台山朝拜。一九九六年的端午,因緣成熟,我在最適宜的六月天奔赴五台,拜訪文殊,一償宿願。
五台山位於山西省五台縣的東北隅,由五座山峰環抱而成。五峰高聳,峰頂平坦寬闊,故稱五台。東漢永平年間,此地就建有寺廟,歷代亦曾擴建、修茸,最盛時有三百多間佛寺,僧侶高達萬人,現今保存尚好的有四十七座。由於歷代皇帝多次朝拜並極力推崇,使五台山在佛教的四大名山中佔有特殊地位。
我與普門雜誌的二位編輯小姐在山西太原搭早上七點的客運車上山,一直到下午兩點才到台懷鎮。拖著行李抵達事先接洽好的碧山寺已近黃昏。我們被安單在建築尚未完工的客房,這棟房子由兩位剛出家的女眾尼師照管。
夜宿碧山寺
碧山寺建於北魏,是一座十方叢林,可接待各方來的僧眾和居士,又稱「廣濟茅蓬」。為因應大陸開放後廣增的朝山客,正在大興土木修建。我們住的地方實在簡陋,房子裡什麼都還沒有,只臨時拉了一盞小燈泡,棉被還是潮濕的呢!
那兩位尼師看到我們來,非常高興,恭敬熱誠接待。而聽了她們的經歷,真如「天方夜譚」。她們隻身從內蒙來此朝拜就留下尋師剃度。她們說,託我的福,今天終於能接到一桶熱水,好好洗了一個澡。她們平時不洗澡,連衣服都不脫。每晚都會聽到一些亂七八糟不知打哪來的聲音,令她們害怕。
那晚,我一夜沒好睡。夢到一群出家人來找我,我速念佛回向給她們。醒來,才兩點,坐著誦經,又朦朧睡去。忽聞一女眾低泣聲,非常清楚,好像就蹲在我床邊。我驚醒,以為是小姐睡夢中哭的,就下床去查看。但見她倆睡得可安穩,毫無動靜。我又誦經再睡。忽又聽到好大的敲門聲,乾脆起來打坐。
翌日,我問二位尼師昨夜睡得可好?她倆很開心的說:「知道您在,我們很安心,從沒睡得這麼好!」我想,是啊!那些人都來找我啦!二位小姐也說她們睡得不醒人事。
出門遇到正在監工的當家法師,告知昨晚的夢。他說過去這裡有三、四百出家人,文革時此地遭到破壞,是我和這些出家人有緣吧!
我一直在思索:我必是與這兒有甚深因緣,否則不會來此掛單。但遺憾的是,自己功行不夠、悲心不深,當這些眾生來找我時,我卻因害怕而沒好好說點佛法給他們、度化他們。下次若遇此情況,一定要記得和他們談話,那個哭泣的女眾必是有什麼冤屈吧?
五台各千秋
五台山的五座台頂,東台之俊、南台之秀、西台之險、北台之高、中台之闊,天然景成,各有千秋。
我們第一個朝的是東台。台高二千七百九十六公尺,形如立象。在東台可觀日出、雲海,又名望海峰,建有望海寺,供奉聰明文殊菩薩。山上極冷,空氣稀薄,五月雪剛溶,整片山青綠,如綠絨地毯,小花極美,群峰環抱。我坐在山頂,聽風呼嘯,享受大自然的恩賜,與文殊菩薩同在,真是幸福!
在東台望海寺的僧人誠懇的留我們用餐,但見屋裡冒煙、滴水,烏七八糟的,不知吃的是什麼?但在這高山上與出家眾吃飯備覺親切,吃得好香啊!有兩位從甘肅拉卜愣寺來的沙彌尼,她們一路徒步來朝五台,為法不畏艱難的毅力令我汗顏。下午,到北台。台高三千零六十一公尺,形如共鳴鳥,是五台中的最高峰,也是華北地區的最高點,有「華北屋脊」之稱。山頂的靈應寺,供奉無垢文殊菩薩。北台頂氣候異常寒冷,通常九月飄雪、四月解凍,又稱雲霧山,更有「千年冰」、「萬年雪」的罕見奇景,每年只有六、七、八三個月可攀登。
我們包的車只能送到山腳下,須自己登頂。藍天白雲離我們好近,牛馬在群山吃草,小牛像小狗般的大小好可愛,天氣好的令人意外。當我們從北台頂往下走,再回頭看,真不敢相信自己已翻越幾個山頭,登上這大山。
下山時在山腰遇見一尊玉佛立在那,還有封條,走近一看才知是從昆明運來的。我想這尊玉佛太重了,沒人能把她抬上去,只好放在路上,因為這裡車不能上,完全須步行。我握著她的手說再見,眼淚就流下來了。我仰望著她,我可能再來嗎?她站在這半山間,是什麼樣的因緣,讓我們在此相遇?
第二天朝中台。台高二千八百九十四公尺,形如雄獅,中台有氣壓群鑾之勢,稱翠岩峰,又稱平頂山,建有演教寺,供奉儒童文殊菩薩。中台一路砂石羊腸小徑,顛簸難行,但見藍天白雲清澈無染,天連山、山連天,自成一幅絕佳靈境。
下中台又直奔西台。台高二千七百七十三公尺,形如孔雀舞,俗稱明月山,此台月色最美;又稱掛月峰,因晴空之夜,明月高懸,如掛山峰,坐此望月,更感天地之寬厚。台頂有石砌的寺廟,名法雷寺,供奉獅子吼文殊菩薩。
到台頂的法雷寺,一進門就看到一尊白玉石的韋陀菩薩,竟然是台灣基隆的信眾捐贈的,非常俊偉。我一向也很崇敬韋陀護法,能在遙遠的異鄉高山裡相遇,好像遇到親人,有種回家的感覺。
再往裡走,聽到午供的唱誦剛結束,一僧眾高喊:「佛爺、菩薩供了,羅漢隨用」。此出家人還算端嚴,他非常熱情的留我們吃飯,我客氣的說「麻煩吧?」他說「不吃白不吃,吃了才能繼續發心走」。好吧!在這深山也不拘禮了。我坐在殿外石階與方丈老和尚談話,他是東台的師父叫他來的,在此已五年了。這佛殿是這些年才修整起來的,幾個台與台之間互通的山路,也是他帶著一二徒弟,一沙一石、一步一步開墾出來的。
我坐在階前曬太陽,看著他們各自拿著大碗吃了起來。那僧惦著我沒吃,叫小姐快弄碗給「老和尚」吃(他這樣尊稱,令我這年輕僧有點擔待不起,小姐們也抿嘴偷笑)。
結果這僧自己端了一大碗湯麵給我,看著那一大碗麵,我有點為難說:「太多了!可不可以分點給你們?」我分了些給他師父和他,等我吃了些,還是覺得太多,不吃完又覺浪費,可我已吃過了怎麼辦?那僧毫不猶豫的拿去吃了。看他如此自在,吃得津津有味,我覺得要修到「無相自在」,我還差遠了!
我們聽他有趣的「開講」,這頓沒預期的午餐和著笑聲愉快享用。他的法號「果文」,五年前來朝五台山,七月山上就已飄雪,那時無車,完全靠走的,當他走到此地已冷得發抖、無法前進。他在門外向裡喊,老和尚出來,收留了他,為他落髮。
他說剛來看到老和尚褲子破個大洞,露出棉絮,衣服補了又補,連被子都沒有,他去向東台的師父要了七床棉被扛回來,慢慢改善了他倆的衣食。去年,他也曾去朝普陀山,雖然那裡條件好多了,他還是喜歡這裡。他說,看了那麼多地方,還是這裡最如法。若是用功修行的人來,這也給掛單,供養他。不修行的人,就幹活去!再不修福,就遷單,若不聽就打,絕不收留。
我們在西台能遇到這麼能談的出家人,真是法喜。但還得趕路,小姐便向二位法師「告假」;他說「走就走了,告什麼假?沒有告,哪來假?」我們站在山頂與老和尚告別,這個告假,依依不捨。他一旁又說「告什麼假啊!」便拿著我們送的星雲大師著作「老二哲學」念起來,那認真的神態,又令人不敢小覷他。
雖然,他幽默風趣、灑脫自在,令人也放下束縛,跟著歡喜;他卻笑說,他只會耍嘴皮子。我看他和他的師父倒是相輔相成,老和尚悲心有修、內斂少言,而他能言善道,又不覺得是油腔滑調。
最後到南台。台高二千四百八十五公尺,形如臥馬。南台是天然嫩草牧場,草質優良,山泉長流,四方牧民皆來此放牧。據說,四到八月,鮮花盛開,並有百餘種藥用植物,又名仙花山。尤其七月時,花草崖谷滿佈,展現在兩百多畝的土地上,紅、黃、藍、紫一片,如花海,故又稱錦繡峰。
我期待能一睹這美麗描述,但時節因緣不對,又已近黃昏,到台頂的普濟寺禮拜供奉的智慧文殊菩薩,就下山了。回到碧山寺,收拾行李退單,住到台懷鎮上的旅館,以方便我們參訪台懷鎮的其他古剎。
騎馬登黛螺頂
來到五台山,一定要朝黛螺頂。據說一九九年因台灣的開證長老率團來朝山時,不慎滑倒腿傷,而發願募款來修路,半年內築好一千零八十石階。山不高,但陡峭。我們由於幾天來的朝拜,腳已磨破,想到那一千零八十階,還真有點腳軟,正好可騎馬上山,又體驗了不同的經驗。
上黛螺頂拜五方文殊稱為小朝台,登上五個台頂禮拜為大朝台。有關小朝台的由來,還有個典故。相傳,乾隆皇帝曾幾度來五台山參拜,每次進山,總想登上台頂參拜各台文殊菩薩,以保大清江山,但每次都因天候不佳而未能如願。乾隆就對當時的青雲和尚說:「朕三年後再來,既不去登台頂,又要能朝拜五方文殊」。
眼看三年即將過去,青雲苦思不得,最後還是他的小徒弟誤打誤撞想出了妙計。青雲請了名雕塑匠,模仿五個台頂五方文殊菩薩的形象,連夜不眠不休地在寺內東西南北五個殿內塑起了五方文殊,並在各殿門上標上各台供奉的菩薩名。這樣,登黛螺頂就等於登台頂,入各殿參拜即等於朝拜了五方文殊。乾隆來到黛螺頂,舉目四望,只見翠鑾碧玉、松溪交映、百花爭艷、氣象萬千;台內名剎盡收眼底,紅牆碧瓦,塔影鐘聲,紫氣飄繞,好一派佛國風光,因而龍心大悅,題詩頒賜袈裟表彰。
以後,一般遊客來五台山因五個台頂路途遙遠、交通困難,就以登黛螺頂聊表登了五台。
山色清淨身
想到只剩最後一天,心中真是難捨啊!在小旅館內翻看有關五台山的記載,對照我們已走過的地方,發現台懷鎮上還有很多名剎沒去到呢!但說真的,當我朝過五個台頂後,已不再對繁華熱鬧的香火寺廟有興趣,倒是從歷史的記載可以緬懷古人的道範。
一直到晚上七點,正奇怪小姐們怎麼還沒回來,就聽到樓下吵鬧聲。小姐上來向我懺悔,她們無意拍了一位出家人在買紀念品的照片,被這出家人追討,要小姐給他頂禮道歉並毀了底片。小姐幾番解釋她們都是受過戒的在家居士,不會用此照片,且是跟著師父出來的,出家人說「那找你師父去!」
我本以為可與此人講理,最後也氣了,換我說要找他師父去解決,不得已留下一張名片給他師父,他師父向我道歉說:「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
翌日清晨五點,我站在陽台再一次看著黛螺頂,心中默念佛號;好像有種預感牽引著我,一回頭,看到昨天那位僧人,衣裝整齊站在鐵門外踱步,痴痴的往上觀望。我想,好吧!該了的還是要了,便下去和他談,希望彼此不要留下惡緣。
他說他知道我們今天一早要離開,特別趕來,一定要當面向我致歉。他昨晚被老和尚訓了一頓,他不知道我竟然是普門雜誌的社長,昨天冒犯之處希望我能原諒。《普門》在他們圖書館有一本,不知是那位善心人士固定寄來,每期他們都搶著看,視為無價的精神食糧。
他說,大家都叫他「無用」,他也習慣了。其實,他是有名字的,叫「文慧」。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裡,心中襲上深深的感傷;與昨日,他真是判若兩人啊!
這幾天山中的參訪,時空交錯,有點不知今夕何夕?當我們離開五台山時,天氣開始變壞。客運車行駛在顛簸蜿蜒的黃土路上,揚起陣陣煙塵。我一再看著這片群山,想到北台、西台……,想到那些終年在高山上的一群出家人,心中非常難過不捨,真恍如隔世啊!雖然來朝山未見瑞相,但我知道「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諸佛菩薩、龍天護法一直跟著我們、護衛著我們。他把最好的景觀呈現給我們,一路所遇到的人都在說法,這些都是最好的示現啊!
後記
朝五台山回來,很多人見面就問我:「遇見文殊菩薩了嗎?」
我想到《金剛經》說的:「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又:「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
天地之寬、人海之廣,我只能說:「是文殊,即非文殊,是名文殊。」你,「遇見文殊菩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