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2年,林晚爱上承言。 大学的最后一个生日派对。她邀请他来。却始终瑟缩着不敢上前,一口气喝完杯香槟。方能握住我的手,深深呼吸,阑珊,陪我一起,给我勇气。她终于站到他的对面。像一尾鱼,逶迤着穿越幽深海底,承言,你,可有意中人。他的目光是意味深长的网,嗓音低如呢喃,这场中我第一个遇见的,便是我爱的。 有啪的一声,微微,来自谁的心底,一朵花盛开的声音。旋转灯光如雨水洒落,林晚的酡红面孔是一朵怒放的蔷薇,她细弱的手指如蝶翼扑扇,有粘稠汗滴缓慢渗入我干涸的掌心。 我微笑,退后,看她羞怯地探出手去,小小酒窝盛满甜蜜:那么承言,可否请我跳一支舞。欲语含羞。进退得宜。华尔兹舞步古老华丽,脚步似流光游移,洁白裙摆荡起涟漪。王子和公主的戏码,夜上浓妆,所有的看客都该退。
二 送林晚回家。自她居住的小区出来,月光水洗一般清透,我立在原地,看斜倚在路灯边的男子缓缓走近。 阑珊,很久不见。他在我面前停住,然后微微倾身,手指掠过我鬓边的发,掌心抵上身后的围墙。目光就如此放肆端详,自上而下。 梦里1990年的江南古镇,小桥流水蜿蜒,爬山虎高高攀上墙沿。弄堂深处,有野蔷薇烧灼的笑脸。我是转校过去的外地女生,周遭人都对我警惕观望,惟有一个瘦小黝黑的男孩,爱蹲下身看我在雨后湿地上画一个个人像。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中间有微笑的娃娃。他托起腮来问我,为什么他们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狠狠将树枝掷在地上,瞪他,转身就走,一字不说。 忍住眼泪,一路走至断桥边,水里映出孤单瘦弱的影。折腰探身去摘一蓬蓬的花。南方夏日四处可见,一半花开黄金色,一半花开银白。小小细碎花瓣,幽幽散布的香。名字唤作金银花,晒干泡水,是最好的天然茶叶。 可是第二日又遇到他。倚住桥上栏杆,裸着上身,朝我咧开嘴笑。变戏法一样将手中白衬衣展开,是满满一捧的金银花。雨后天晴,他身后一角天空被火烧着,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涂抹他绚烂的脸。是我永难忘却的一幅画卷,事隔多年,依然可以在午夜梦回,看到他金光灼灼的面孔,满捧金银花,芬芳弥漫。 我没有忘记,我只是不能重新开始。撤一步,再一步,淡漠而冷静地,看他眸中渐渐黯淡的星光:国外大学的通知书已经到了,只等我签证了。承言,爱上林晚,并且善待她。这是事隔多年我唯一要对你说的话。
三 2003年3月。我一路扑入医院死寂的长廊,死死揪住护士的手,嘴唇如固定摇晃的钟摆,只懂得自牙齿格格声里,反复敲出林晚二字的音节。她已经洗胃,面庞干瘪枯萎,双目闭合。我站在一边,手指僵硬,不敢探向她的鼻端。 生命如此兜转重复,福尔马林气味,是延绵多年的噩梦。人力绵软,生之命运,可以顷刻间被死之阴影覆盖。对于这些我爱着的竭力想去保护想给幸福的人,我始终无能为力。 承言走过来,阑珊,不要担心,她已脱离生命危险。 我毫不迟疑的,转身回敬他一记耳光。你为什么不能爱她,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残忍的真相。 他怔怔地站立,手指在身侧握紧成拳,然后垂下眼。萧瑟而疲倦,像一盏风中的火。很多年前,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她转校而来,孤独的她跟着我开心了3年!然后又转校离开。我在载着她离开的公车后面拔腿狂奔,我写一封一封的信给她。我告诉她任何绝望的时刻,都请记得我一直在她身后。我告诉她等我终于有能力承担,我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在她的城市找到工作。我设法结识她最好的朋友。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她不回我的信,亦不愿意见我。她对我唯一要说的话,只是命令我爱上另外一个人。可是我还是无法伪装无法欺骗。他的哽咽终于破碎连绵。阑珊,我这样爱你,已经再也无法爱上别的人。
四 承言,原谅我的残忍。我只是背负着罪孽,丧失幸福的权利。 1993年,父母终于将我接回身边。多年来艰辛生活,划上句点。他们买下固定房产,亦可以余出时间,来照料我容纳我。 我欢喜地不敢掉泪,自书包里捧出大袋的金银花茶,站在装修一新的房子里,双手虔诚地献上。 我趴在桌子上给承言写回信,幸福那样凶猛那样长,十几页的纸都未能容纳。可是我期盼已久的幸福,原来亦就是那未曾写完的十几页纸,黯黄而褶皱地,在时光的深处支离破碎。 他们争吵,无休无止。原来不是熬过贫寒的夫妻,就可以终于苦尽甘来白头偕老的走下去。父亲成为志得意满的男人,谋生的重担一旦卸落,外界应接不暇的美丽新奇,反衬出他结发之妻的粗糙和苍老。也是这样乍暖还寒的三月,我在放学路上,看到她人生仅有的一次飞翔。黑色外套,头发在风里如海藻散开,决绝残忍,没有给我任何暗示和挽留的机会。整个世界突然失了声,像电影院里按下快进键的默剧。人群鸦黑聚集,救护车顶闪烁的红灯,医院惨白灯光,福尔马林扑鼻气味,大团大团黑暗。当年报纸上记载有一条小小新闻,许多人啧啧称奇。一妇女跳楼自尽,连带压死一名路人。 如此短短一行字,便涵盖了两个家庭的悲剧。被压死的那个人,是林晚的母亲。林晚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呼啸奔驰的救护车上。两名死者,一名轻伤。她被母亲拉着手自学校往家中走。喋喋说学校趣事,丝毫不知厄运降临。 那一年的林晚13岁,跟我一样大,额头裹着纱布,瑟缩而仓皇地望着我,不哭,不闹,像一只木雕的娃娃。 命运在头顶拨动指掌,我知道,我自此开始背负终生难以赎还的罪。
五 2003年4月,我迅速办妥签证,独自飞往英国,读MBA。信箱里塞满了来自林晚和承言的邮件。但是我从不阅读,只怔怔看一会他们的名字,然后微笑着将窗口关闭。 新闻里开始铺天盖地报告那场前所未遇的疾病。父亲偶尔的电话,说药物之类的脱销。在每次挂断以前,会向他询问,林晚和承言还好不好。 这个亦需终生赎罪的老人,他问我:“阑珊,你一定要这样决定,你会否遗憾?”我微笑。沉默。仿若乱世的患难,是滋生爱情的最好土壤。承言和林晚,他们会不会彼此扶持关怀,终于可以在我消失以后,相爱? 这个多年来始终未曾放弃我的男孩,他是第一个全心全意关爱我的人,给过我人生唯一一段无忧无虑的温暖时光。他找到了一份那样好的工作,有锦绣的前途和足够承担的胸怀。他一定会给林晚幸福。林晚的幸福,是我终生的夙愿。自千方百计打听到她念的学校和班级,确定当年的噩梦渐渐模糊,她已经不再能辨认我的面容,方才毫不迟疑地转校过去,做她的同学,一起读高中,念大学,陪伴这样多年。 我终于有机会如愿以偿。我怎会遗憾。 只是我的眼睛,突然变得很爱出汗。
六 2003年10月,国内警报消除,一片欢天喜地。但英伦小城却宣告阳光失踪,日日寒雨。我的生活像陷入僵硬的茧。用毯子裹紧自己,蜷缩在电脑前,整日整日地静默下去。像丧失了知觉和欲望的兽,忘却饮食和睡眠,包括语言。只除了与爸爸通电话。语调欢快对他说,一切都好。不能再好。挂完的时候,时光重归死寂,呆呆看屏幕上映照的凹陷的脸。想对自己微笑,却抖落簌簌的灰烬。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我深呼吸,顺手按下接听键,爸爸,还有什么要交代。 我愣住,然后缓慢地摇头。还未入夜,我就开始做梦。因我听到在梦里温习过千万次的嗓音,沉郁而沙哑的,终于在我耳边响起。他说,阑珊,我是承言。我在你对面的旅馆。
七 我捉住电话奔出门外,只着睡衣,拖着拖鞋。心脏搏动是一只欢快的鸟,浑身血液躁动尖叫,我的承言,他说他在我的对面。 可是在傍晚扑面而来的大蓬雪花里,我突然止住步子。所有笑容,如一张纸般剥落。 我再次淡漠而冷静地说,我不允许你背叛林晚。 阑珊,林晚已经找到爱情,她让我来找你,她希望我们幸福。 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林晚。她一定是为了我们才这样说。 阑珊,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找她来亲口对你说好不好。 我的声音突然变的短促而锐利,多日的郁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嘴唇像一步踏上失控的列车,已经再也停不下来。左承言,你为何这样自私。她要多爱你,才肯这样撒谎来成全你。你怎能还要逼迫她让她来亲口复述她言不由衷的谎言。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明白,谁才真正值得你来爱。你别再来骚扰我,你该陪在她的身边。我已经不爱你了。不,是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口不择言。我死死地握住手机,天色铅黑。周身的雪花融化,自我的额头,面颊,汩汩流下。终于惶恐地,觉察出电话那头死一般的沉默。 谢谢你告诉我,半晌,我听到他绝望的笑,像所有归家的鸟群都被折断了翅膀。阑珊,你知道的,至此,我的幸福,已经再也无人能给。 通话停止了。声音消失了。他终于不再给我机会。亦不给他自己机会。 在我视线的前方。有黑色衣衫自高楼窗口决绝坠落。
八 我狠狠地摔倒在地。再爬起,再摔下。风声肆虐,将胸腔拍透,一颗心如陨石般,碰撞、碎裂。周身已经在寒冷里丧失知觉,承言,我低低咀嚼他的名字,眼泪滂沱,为什么你要那么傻。妈妈丢下我,你也丢下我。我的面孔再次重重砸在雪地上,如一只被扯散的布娃娃,漫天风雪将我绝望的哭泣吞没。 一只手掌在我的面前出现,我缓缓地仰起头,看到蹲俯下来的脸,眨一下眼,再眨一下,雪屑混合眼泪,纷纷散落。真的是这张瘦削苍白的脸呵,他朝我笑,却满眼都是泪。 承言,我是死了吧。我终于可以看见你。我咬住嘴唇,用尽最后力气,想递给他我的手掌。 身体在下一秒被打横抱起。男子灼热的体温熨烫我青紫的皮肤。他的声音痛楚哽咽:小傻瓜阑珊,世界上最笨的小傻瓜。我只是丢了一件外衣下去。我怎么会真的跳下去。我还没有来得及照顾你。有汹涌的眼泪滑入我的颈项,他抱得我这样紧,似要把我勒进他的身体里。
后 记
2004年1月,首都机场。林晚扑上来。她朝我又捶又咬,阑珊,你总算回来了。你是存心想让我内疚一辈子,不回我的信,不给我电话号码。你是世界上最坏的坏蛋。 我与她紧紧拥抱。 她的身边,站着叶帆,摸出手帕,轻轻擦拭她哭花的脸。这温存宽厚的白衣男子,自她自杀住院的那一日起,照顾她,关心她,陪她度过乱世荒凉,才是真正适合她的人。 没有再好的结局了。我和承言,林晚和叶帆,头发花白的爸爸立在一边。大家一起搀扶着走出大厅,隐约似已听到鞭炮劈啪和烟火绽放的声音。除夕夜,团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