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同年四月 香港是个很公平的地方,虽然人人都说它物质化,可是在这个城市久了以后,它的物质化反而更能给人带来希望。只要勤勤恳恳的付出,它总是能给你相应的回报。 上个月的奶粉广告文案策划的相当漂亮,很轰动,潘臣从助理升到经理。做广告是奉献智慧的活儿,客户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广告诉求是什么,却一味伸手问你要最好最别致的创意,任你蜡炬成灰也好,任你江郎才尽也罢,他们还是摇头频频说NO! 天空蓝的出奇,象刚刚漆过还未干的样子。 潘臣四处闲逛。 中环的气质是分裂的,即使全世界最长的手扶电梯也不能将二者联系起来。 电梯交错的瞬间,他突然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是弥敦道鞋店里那女子。她上他下,刚巧她也在看他,转瞬天涯。 默契这东西和缘分一样,说有就有了。潘臣固执的相信,女子那冷淡的目光里,一定另有讯息。 他慌忙折身,随她穿街走巷。 她进了金钟的一家九州电影院。已经开场了,一片漆黑,只有地台上的引位灯隐隐约约的恍惚的亮着,他在她后几排的位置坐下。片子什么内容他完全没有概念,就那么一直凝视着她的背影,看她拨弄头发,看她把脖子上的丝巾重新围绕,仿佛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不舍得忽略。 他无法想象,这样喧闹浮躁的年代,一个独自看电影的女子,是守着怎样一份寂寞的情怀? 他甚至可以想象,她一个人住,一个人洗澡,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对着镜子说傻话。 散场的时候她仍然坐在椅子上,不动。他走过她身边,随人群涌向出口。 她单纯甜美,眼里笑里心里都存在着一个旁人可以清晰感受的到的美好的玫瑰色世界。 他低下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非常非常克制。
3、同年五月 电视里在热播《悠长假期》。潘臣早就已经不熟悉这么长情的故事了。窗外万家灯火,他幻想着自己从十七楼飞下,缓慢地经过每一扇窗,看见每一户人家的喜怒哀乐,一点点夜,一点点光,无法预知的未来,流转着真情。 他点燃一只烟,SEVEN STARS,温暖的烟雾腾起,未曾拥有过的柔情荡漾。 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会不见的,有些东西太快了,就不觉得他存在,有些太慢,也不觉得他存在,人与人相处也是这样。
潘臣在网上预订了一束白玫瑰,地址上弥敦道628号琼华中心310铺。附言指明要送给一位长直发,粉色套装,大眼睛,水果嘴唇模样的女子。花上附了一张他的名片。
第二天中午接到电话。标准的广东话女声,偶尔夹杂少许英文。 她说她叫更纱,感谢他送那么漂亮的花,改天一起喝茶,她请。 潘臣情不自禁的微笑,呵,更纱,那么典雅的名字哩。
就这样熟络起来。通了半个月的电话,偶尔还有EMAIL。 在这样一个草木峥嵘的季节,明确的喜欢着一个女生,潘臣感觉自身尊荣,万事美好。
4、同年六月 移动电话没电池了。潘臣独自站在公交站的候车牌前,扔进一枚硬币,倚在电话亭壁,很文艺的样子,拨给更纱。 两个人已经可以开玩笑了。 他问她可有心愿? 电话提示余额不足,潘臣迅速的又丢进一枚硬币,维持通话。 那头更纱道,我自小梦想成为超级美女,迷倒千军万马,却只对一个人好。 语毕,自顾自地笑开来。 他随她一起呵呵地笑,他说,你已经很美了。笑着笑着,悲伤就从心底漫上来,他害怕她只是路过,他亦是她的路人甲。
他换了话题。改天一起看电影吧。 更纱的答案出乎他的意料,她说,我从来不去电影院,我只喜欢窝在家里看HBO和盗版DVD。 那天我分明有在九州见过你。 你一定眼花认错人。九州的门朝哪个方向我都不知道。
潘臣顿时错谔在原地。张大了嘴巴,终是蠕了蠕,又把话生生咽下去,什么也没有问,什么都没再说。
5、七月一日回归 老早就约好更纱晚上去丽晶酒店吃晚饭,看焰火。港人同庆,马照跑,舞照跳,五十年不变。 今天怎么说也是大日子。香港政府会举办盛大的烟火宴。而丽晶顶楼可以看见整个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 因为其实第一次正式见面,潘臣特别买了一款三宅一生的女用香水,一生之水出品1994年。 一生?一弹指多少刹那?一刹那多少生灭?一生一世何其长久?就是永远了吧? 永远!哪怕它只是一款香水的名字,也足以要世间所有女子潸然泪下。
远远在街角看见鞋店内粉色套装,喜欢的人就站在里面。 潘臣把手放在左心口的位置,抚了抚,深呼吸一口气,平静了一分钟,径直走近。 推开门,女子回头看见他,绽出温婉的笑,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是她!? 潘臣突然结巴起来,她换了发型,染成珊瑚红色的离子烫,弯弯曲曲的,象可爱的洋娃娃,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晶莹剔透。 潘臣试探地,更纱? 女子嫣然一笑,转头向内,更纱,有人找。 里间有人应声而出,齐肩长直发,同样粉色套装,高挑明丽,纯真与妩媚杂陈。 潘臣霍然惊醒,哦,不,什么地方出错了?她很好,很漂亮,可是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一型。 你是更纱? 当然,不折不扣,如假包换。女人落落大方。 那她?潘臣疑惑地。 她叫珠喜,我好朋友兼同事,我们总是当值同一个班。 回答我先,你可是……潘臣?
潘臣懵懂的一分三十秒,回想这些日子与自己甜言蜜语的居然是眼前人。最终还是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接过更纱伸过来的手,握。 走,我们去吃饭罢。
珠喜捱不过更纱央求,非拉着她同往。潘臣看的出,两女子很是亲密。
伺应生倒好开胃酒,便必恭必敬地守侯在一旁。 哗地一声,远处半空升起巨大的烟火,琳琅缤纷,绚丽夺目,璀璨流溢。瞬间将城市映照如同白昼,可是,彼岸繁华三千,谁也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更纱与潘臣有说有笑,潘臣将香水郑重地送到更纱的手中。她发出一声低低惊喜的尖叫,继而抬头,眼里有薄薄的泪光。 此时珠喜并没有看烟火,只是将脸贴在玻璃窗上,俯看脚下万丈红尘,欢呼的人潮,却丝毫打动不了她。糜烂的光影从她脸上寂寞的淌过。 那神情仿佛面前倾盆大雨,她不打伞,不躲避,也不试图伸手去遮,就那样眼睁睁地任其淋着,淋着,淋着。 潘臣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一栋空荡荡的房子,可是,又塞不进任何东西。
更纱从桌子下面捏紧潘臣的手,感动地看着他,潘臣犹豫了一下下,马上热烈地回应她,任她的指甲嵌进他的掌心。 这一晚太愉快了。 回程的途中,更纱情不自禁的流露出甜蜜的神色,潘臣的礼物和态度,令她感觉尊贵起来。 车很远,路很平,她的心颠簸着。
6、九七年底,此后一直是三人行 一起去打沙滩排球,搞的汗凛凛的。一头扎在海水里,那些细碎的清凉的简单的快乐。 在兰桂坊的酒吧里,一种叫B52的鸡尾酒,点上火,立刻窜起蓝色的火苗,将吸管插到杯底,轻轻一吮,哇,暗爽到内伤。 三个人玩十五二十,说好谁输谁饮,更纱先输,撒娇,潘臣二话不说,一口干了。 轮到珠喜输,潘臣也抢着喝。一杯一杯复一杯,终于醉倒。 潘臣喜欢讲笑话给她们听。看更纱纤手掩面,斯文的笑,看珠喜笑得弯下腰去,看她的目光因笑而闪动亮晶晶的泪花。眼泪代替他亲吻她的脸,他的世界忽然冰天雪地。
可是珠喜再也没有给他任何暗示的讯息,待他一如任何普通男人一般。 一小点不甘心梗在那里,划不出圆满。 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有答案,即使有,也会变更。有些爱,开过最茂盛翻腾的花,却永远不能结果。
更纱是好女孩子,有比较固定的工作,收入不多,却舍得花大钱买一件MAXMARA的外套,花掉半年的积蓄只为了穿球鞋去欧洲旅行一次。 和其他地方的女人相比,香港的女孩子物质欲追求高,但是也更平等,更独立,对于未来的憧憬,她们会建立在男女共同奋斗的基础上,而不是只把它归结到男人的责任。
午夜梦回时,潘臣也告诉自己,不要想了,想的越多越不甘心。就是更纱了吧,结了婚,过得三五年,她给自己开枝散叶,看在孩子的份上,应该可以白头到老了吧。 十八岁以后就没有一见钟情,二十五岁以后就没有人敢说爱没有条件。绕过可能的暗礁,让人生平滑一些,人知常情,这不算坏。
扭开小小的无线电,香港电台有音乐飘出,很悠扬很遥远很潮湿的感觉,就好象多年前一个柔软的吻
热情就算熄灭了 分手这一晚也重要 甜言蜜语谎话嬉笑 多给我一点不要缺少 话题尽了也不重要 吻我至凄冷的深宵 繁华闹市灯光普照 然而共你已再没破晓 红眼睛幽幽的看着这孤城 如同苦笑挤出的高兴 全城为我花光狠劲 浮华盛世做分手布景 传说中痴心的眼泪会倾城 霓虹熄了世界渐冷清 烟花会谢笙歌会停 显得这故事尾声更动听 琼楼玉宇倒了阵行 来营造这绝世的风景
在飘来荡去的梦一般的歌声中,潘臣睡去了。 第二天,更纱在电话理告诉他,珠喜辞职了,去了越南的一个小镇学编斗笠去了。 她就那样消失在他生活里。 逐爱的男女,看似相依相伴,而在真相中,却一直在离别。 她甚至连个说再见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生命中总有些看似艰辛的东西,是可以承受的。
7、九八年春天 在太古广场挑选戒指。 更纱和潘臣订婚了,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定了TIFFANY的钻戒。就是嘛,哪里有不爱TIFFANY的女人?
珠喜从越南赶回来。 潘臣加班,电话里一再道歉,要晚一点才赶的过来。 两个女人很久没见,自然有说不玩的体贴话。 怎么就决定嫁了呢?珠喜好奇地。 我常常在深夜里望着熟睡的他心生感激,怎么就让一个孩子似的男人成了枕边人?更纱苦笑。 你爱他吧。 爱。 那多好。 就在这一刻,门被推开,潘臣到了。 他一眼就瞄到了珠喜。 她又恢复往日的样子,清直长发,安静朴素,不似从前那样活泼。眼神里总是有挥不去的忧郁和惆怅。
更纱怪潘臣迟到,起身去卫生间补妆。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只是在他的生命里路过,路过而已,哪里是她的彼岸? 四目相望,山连着海,海连着天。一刹那前尘往事,沓沓回转。
怎么就突然想结了呢。珠喜笑意盈盈。 我想通了我也疲倦了,无论如何,我都要不到心里最想要的那个人,所以,娶谁都是一样。他真切地。 珠喜红着眼问,为什么没有考虑过我? 潘臣的胸口猛地窒了一下。太突然了。绝望的感觉弥漫上来,好象远航的人刚刚历尽千辛万苦归来,却马上又要离开。 丫头,你不要这样,我的心,可经不起你这样折腾。潘臣艰难的。 现在给你机会,你会选我吗。珠喜追问。 更纱是个好女人,潘臣喃喃自语,答非所问。 潘臣,一年前你送花那天,我休息,去染成珊瑚红又烫得小绵羊一般。而那天,更纱与我一起,她把大波浪拉直染黑。珠喜抱歉地笑。 潘臣一瞬间回不了神,仿佛当胸背冷风穿过,成为一个巨痛的空洞。傻在那里。 更纱的高跟鞋哒哒在地板上作响。
珠喜扑哧一声笑出声音来。看你看你,逗你玩的。笑声脆脆的。 潘臣懵了。 我是试探你的,更纱叫我试试你,她与我情同姐妹,你若欺负她,哼,小心我饶不了你。珠喜狰狞地。 潘臣那一瞬有点恼怒。她在愚弄他。他居然就要掏真心的时候,她说她是闹着玩的,有没有搞错! 情路一天也有四季。
更纱回座。三个人缅怀从前的岁月。时间是长着翅膀的吗。 散时,潘臣去取车,剩下珠喜和更纱在酒店门口等。 突然更纱说,珠喜,去年四月时公映什么片子,我知道你最喜欢看戏。 哦,去年四月?我得想想。呵,是老片,周润发和缪骞人主演的《倾城之恋》。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随便想起来就顺嘴提了一下。对了,你以前看戏喜欢去哪里? 金钟那里有一家九州,我经常一个人去看电影。 原来。 原来什么? 没什么。车来了。结婚那天记得打扮漂亮一点,你可是伴娘哦。 挥手再见。
珠喜在倒车镜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更纱突然发现潘臣的车里换了CD。 好好听的音乐,悲凉的调子,象是离歌。
亲爱,我们晚上去哪看电影?更纱将头轻轻靠在潘臣的肩。 世事纷纭,人们萍水相聚,能说“我们”已是福气。 去九州吧。我喜欢那里的环境。潘臣用空出的那只手拍拍她的脸。
更纱浅笑,暗念,怕不是喜欢那里的环境,是忘不了那里遇见的人吧。 那么,到底是谁赢了?是我还是珠喜,亦或是时间?